91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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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总是短暂的,过了初十,离开学就近了。

林瑾瑜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型人物,寒假作业全堆在一起,前二十天都效率低下,一定要到开学前几天作业完成度才会突然飙升,达到交差阈值。

这几天他大部分时候都关在房间里,开着空调赶作业。三十天的任务被压缩到几天之内完成,习题卷子一堆堆,除了语文写完了之外,各科作业数不清。

这天又是个日常赶作业的日子,林瑾瑜正趴在桌上,心里焦头烂额,手上没骨头一样,有一笔没一画地应付式写着,张信礼敲门进来,把一碗削好的苹果放到他面前,说:“你妈给你削的。”

林瑾瑜趴着,有气无力地说:“谢了……待会儿吃。”

他看着作业本的眼睛都没什么焦距,活脱脱一行尸走肉。

张信礼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出窍了?”

“什么呀,”林瑾瑜挥开他手,依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哀嚎:“这么多作业!什么时候才写得完啊!”

张信礼道:“谁让你开始一直光顾着玩,全都挤到一起来做。”

林瑾瑜说:“大家都这样啊……”

“大家都这样不代表这样就正确,也不代表有好处,”张信礼说:“下次别这样了。”

“哦……”林瑾瑜心想:下次肯定不可避免还这样,这是全国学生逃不脱的魔咒。

他忽然想起一茬来:“你作业呢?你来了以后我没见你整天坐在桌子前面写作业啊。”

张信礼道:“我写完了,因为知道要出远门,赶在出门之前就写完了。”

即便知道这人一向是现实行动派,林瑾瑜仍不可避免地小小惊诧了一下:“不可能吧……”

张信礼一脸“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

林瑾瑜趴了回去:“好吧你牛咯。”

“赶你的作业吧,吃完了把碗拿出来。”张信礼说着不再打扰他,转身出去帮他妈妈干家务活去了。

林瑾瑜看到卷子上的字头就晕,整个人蔫蔫的,跟被鬼吸了阳气一样。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作业啊,就不能不做吗?教育局不是天天说减负减负什么的,到最后还不是有这么多作业。

这些在他眼里无比“繁重”的作业与别的真正一门心思执着于高考的高中布置的作业比,实际上并不算繁重,他在抱怨的同时从没想过这些他觉得令人厌烦的习题都是学校顶尖的中学教师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是让本校学生能够花相同的精力做最有代表性、回报最大的题目。

这些向上海倾斜的教育资源是无数十八线乡镇甚至城市学校都渴望而不可得的,所谓“减负”的真正意义是不要让学生仅仅成为优秀的机器而缺乏人的道德,并非指挪出大把的空余时间让小孩得以游手好闲。

林瑾瑜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大多数中学生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他总觉得自己深陷苦海亟待解救。

眼见就要开学了,可作业交不上去学校肯定不让报到的,林瑾瑜一边心里着急,一边还是做不出几个题,整个人烦躁得不行,他数学太差了。

林怀南其实是可以来辅导他的数学的,作为那一届系里在高数课上总是名列前茅的优秀毕业生,辅导一下高一数学难度不是很大,可他就是没空。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上上课、带带学生、写写论文做做学术就尽职的林老师了,他如今是到处酒局、飞机的林总,职业的转换不可避免地让他对儿子的关注少了很多。

生意有了规模以后很多事情交给下一级不放心,一定要自己亲自去把关,即使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也只想自己喝杯咖啡看看书……而且这个时候林瑾瑜往往早就已经休息了。

越不擅长他就越不喜欢这门学科,越不喜欢就越学不好,越学不好就越不擅长……活脱脱一个死循环。

林瑾瑜有时候想:要是爸爸永远是老师就好了。

他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如果永远是老师,就能跟小时候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辅导他写作业,虽然也还是要开会,可总有时间开车带全家出去旅游,空下来会给他讲那些对他来说略显晦涩的书,即使听不懂,他也还是挺开心。

他正灵魂出窍一样地想着,房门却冷不防地再一次被推开了。

林瑾瑜走神走得厉害,再加上十几分钟前张信礼进来才让他草木皆兵过一次,这次反应就慢了些,等林怀南进门,林瑾瑜才宛如诈尸一样猛地弹起来坐直。

“又开小差又开小差,没有一点自制力,”林怀南又抓到他摸鱼,十分火大:“让你坐在桌子前面是让你学习,不是让你摆样子的,你这样除了哄了自己,有什么别的用处?你能哄得了真正应该学到脑子里的知识吗?”

林瑾瑜今天跟他爸还没说上两句话,这会儿一见面就是一连串的数落,数落得林瑾瑜很不高兴。

“哦,”他说:“反正是我自己的事啊,又不关你们的事,学到没学到又不影响你。”

林怀南深深皱起眉头:“你学习确实是为你自己,但是跟我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爸!一天天的在家里游手好闲就算了,讲话还这么没有礼貌,让你读书让你学习是希望你明白道理,你现在是反了天了?”

其实林瑾瑜对爷爷奶奶陌生人都很有礼貌的,唯独在家人面前很任性,大概一个人最坏的脾气往往都留给了家人。

他本来骨子里就倔强,这会儿被他爸骂了又气又委屈,他摸鱼是不假,可他真的不会做他有什么办法,不分青红皂白,一天见不上几面,见面就高高在上一顿数落,谁还没个脾气?

林瑾瑜说:“随便,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是林怀南最不喜欢的态度之一,林怀南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都说你对,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样啊?”林瑾瑜本来就为作业烦躁:“一天到晚就说说说。”

这可把他爸气得不轻,林怀南三步两步跨到他面前就训了起来:“该学习不学习,装样子糊弄你还有理了?糊鬼吗?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听了啊?”

林瑾瑜瞪着他,不说话。

林怀南道:“哑巴了?不是很会狡辩的吗?”

林瑾瑜犟着脖子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啊?骂都骂了我说什么?一天见不到三面,见面就是说说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反正都是我错。”

“你做的这些事,你这个表现不该被说吗?回回天天说,你哪一回改了?饭炒三遍狗都不吃吧?你倒好,屡教不改!”

他们越吵越大声,惊动了客厅里的林妈妈和对面房间的张信礼,引得所有人都过来看。

林妈妈开门进来,问:“怎么了,这么大声,你又哪惹你爸生气了?”张信礼跟在她身后,只看着不说话。

林怀南还在训他:“自己一天天学不完,问起来就只会嚷嚷不要管,你要是能做好,不用我跟你妈妈操心,谁想天天抓着你念?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

挨训还被围观让林瑾瑜感到十分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复杂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烦躁里夹杂了愤怒以及不满……更多的却是羞耻。

他把手里的笔抓得死紧,杠着杠着林怀南,说:“早知道不想管了,我第一天知道吗?”

林怀南气急,简直想揍人了,林妈妈道:“瑾瑜,说的什么话?”

“说的真心话,是,我偷懒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做不出来啊!我问谁去?做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教过我一道题吗?反正只会在这里理所当然训我。”他说:“既然不管就都不要管,用不着抓着这几分钟疯狂输出,不用你们管也一样不是吗?”

林怀南气得无话可说,可打小孩又实在不符合他的教育理念……最后他死死皱着眉头瞪了林瑾瑜一眼,什么也没说,失望又生气地扭头走了。

林妈妈道:“小瑜,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长辈,你爸为你操了多少心。”

“操什么心,一天见不着三面的,用不着!”林瑾瑜很大力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OK我学习,满意了吧?忙着赶作业不送。”

林妈妈本来是想劝他去给他爸服个软道个歉的,可这会儿两边都在气头上,没谁肯率先低头。

像这样父子俩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林瑾瑜上了中学次数就更多,也许缓一缓,过了这个当口能好点。

林妈妈这样想着,见林瑾瑜真的坐在桌子边拿了笔写写算算,觉得这样也不算太坏,便没有强迫他马上出去跟他爸讲和。

她走到桌边,收拾走了林瑾瑜吃苹果吃剩的那个空碗,道:“这样才乖,好好做题,待会儿等你爸气消了,你们再再好好说。”

林瑾瑜一脸不快的表情,没搭话。林妈妈拿了碗,对张信礼点了点头,出去了。

张信礼站在衣柜那一边,目送林妈妈关门出去后,对林瑾瑜道:“……至于么。”

林瑾瑜疯狂在草稿纸上算来算去,每一笔都划得很重,笔尖生生划破了好几处纸面:“别跟我说话,”他说:“我现在气死了,要咬人的。”

“你爸被你气还差不多,”张信礼说:“是你自己被抓了的。”

“什么啊,”林瑾瑜说:“你怎么也帮我爸说话。”

“我不是帮你爸说话……退一步说,帮不帮都是事实,”张信礼说:“你爸好心教育你,你自己顶嘴跟他吵架的。”

“哦,所以你站我爸,跟他穿一条裤子。”

“我没……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

林瑾瑜一听他又说这话抨击他就火大,一个两个三个,都只会来说他:“对,我就不讲道理,你不一直觉得我不讲道理吗?反正你都这么认为,我还讲道理干嘛?”

张信礼觉得他的逻辑不可理喻,纯属给别人乱扣帽子:“这些作业本来就是你早应该完成的,是你自己挤到一起,现在来还账,还就算了还不认真,你爸不应该生气吗?”

“是我自己想这样的吗?我做不下去啊,为什么过去不教我,现在也不教我,一天就吃饭的时候打个照面,就要用这打照面的十几分钟说这个说那个啊?就你们有理,我全都没理。”

张信礼说:“我不想跟你吵。”

林瑾瑜道:“吵都吵了,现在又‘我不想跟你吵’,你和我爸都觉得你们特有道理,只有我在胡搅蛮缠,说着不想跟我吵,其实你只是怕我爸我妈听见吧?”

张信礼不能否认这一点,他确实不想让林父林母听到他跟林瑾瑜吵架。

他说:“是,我是不想,可你爸是你的监护人,不能不管你,不能不对你负责。他在这件事上没错跟我想不想让你爸妈听见我们吵架没关系。”

“你当然觉得他没毛病,都是我错了,”林瑾瑜看着他,说:“因为他不是你爸爸。”

林瑾瑜强调这一点只是想表达所以我的感受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我做不出题没人管,我爸每天看我没做却只会高高在上教育我时我的心情,所以在你眼里就只是我不听话而已,无理取闹还跟长辈顶嘴。

但这句话还可以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他又不是你爸爸,我才是他儿子,旁观者当什么理中客,在这儿觉得谁有理谁没理的。

张信礼沉默了片刻,最后开口说:“……好,就算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他说:“可有一点道理不会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真的觉得你爸怎么怎么样也不能这个样子,怎么说都是你长辈,不说今天你爸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就算他真的有,你也还是要先给他道个歉,让他消了气再说,怎么能说爸爸错了。”

这种观点林瑾瑜就万万不能认同了。他说:“首先我没有当面指责我爸,说他错了,我只是不满他这种诈尸式管教的做法。其次,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父母和子女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什么清朝的老黄历,是人就会有过错,我爸我妈我爱他们,尊敬他们,可不代表什么事就都是我的错,凡事总要讲一个理字吧?”

张信礼道:“不是说他们就真的是圣人真的不会有过错,只是说你就不能受点委屈迁就爸妈吗?”

“迁就能得到什么结果?下一次也还是没人教我,不会做我就不想做,我就一直放在那儿,我爸依然一天打几个照面,然后还是抓着这几分钟使劲说我,有什么意义吗?”

他们俩好像陷入了某种主题不明的辩论里,张信礼说:“没有说不解决问题,只是说迁就是第一步,让你爸气消了,然后把问题说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种没有意义的争吵?”

林瑾瑜想:我爸是气消了,可谁理我呀……他说:“没必要,反正说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以前又不是没说过,说了能让这总那总这领导那领导不再占用他的私人时间跟他打交道吗?根本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没时间管就都不要管,别抓着几分钟这说说那说说的,要管就都管,要不就干脆闭嘴。”

张信礼觉得他在赌气,对他无话可说了。

“……你爸是尽力在管你,照顾你,怎么可能完全不管你,那你一个人能行吗?不可能的……”

林瑾瑜打断了他:“谁说不能行?我一个人好的不得了,作业什么时候做我自己会安排,不会的题我自己去学校问同学,同学不会问老师,用不着谁三不五时骂我这不用功那在偷懒,也用不着谁天天说教爸爸有理儿子没理的。”

他说:“不只是没我爸没关系……没有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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